70_天鹅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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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0

  因是工作日,马路上的车并不多。

  今兮一路飞驰,将车停在红灯前,抬眸眺望前方。导航仪上显示,距离影视基地不到一公里的路程,可,距离这么远,都能看到漆黑夜幕下滚滚浓烟。

  燎原般的大火,点亮半壁夜空。

  今兮的心猛地揪起,连带着,抓着方向盘的手都用力地泛青。

  交通信号灯由红转绿。

  紧跟在她车后的车见她毫无反应,急躁地按着喇叭。

  “叭——”

  刺耳的喇叭声连绵不绝,今兮赶忙踩下油门,驶向影视基地。

  影视基地占地面积庞大,除了《我舞故我在》的节目组之外,还有不少电视剧的剧组在连夜拍戏。

  但当下,无人拍戏,所有人都跑出来,围观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灾。

  摄影棚像是个火炉,滚滚浓烟从窗户里蔓延而出,黑色烟雾包裹着偌大的摄影棚,像是灾难片里,将世界吞噬的野兽的血盆大口。

  周遭的温度上升,秋夜的凉风里,掺杂着塑料炙烤的气息,呛鼻又刺眼。

  红色的消防车一辆又一辆停在路边,高空架云梯不断地喷水,穿着防护服的消防员一个接一个地奔向火场。

  警戒线外聚满了人,议论声,担忧声,埋怨声,都有。

  大火将气温燃起,体感温度不断上升。

  今兮是从影视基地的大门下车的,越往里走,越热,越靠近人堆,额上的汗越多。连呼吸里都是灼热,宛若一夜之间回到盛夏。

  她拨开密密麻麻的人群,一个个地找孟宁的身影。

  直到某一刻,她看到消防员从火场里背出一个人,把那人放在地面,嘶吼着:“医生呢?这儿还有气!”

  放在地上的人,穿着的衣服,是白天录节目时,演奏团统一订的礼服。

  今兮眼神骇然,立在原地,动弹不得。

  分明气温烤的她浑身都是汗,但她身上泛起寒意。

  不是的。

  不会是宁宁的。

  不可以。

  绝对不可以是她。

  她在心中渴求,祈祷,呼喊。

  泪水涌在眼眶里翻涌,她含着泪,一步一步地往那边走过去。

  警戒线外有人维持现场秩序,今兮艰难开口,“那个好像是我朋友,能让我进去看看吗?”

  “闲杂人等不能进去。”回答她的,态度坚定,没有任何转圜余地。

  “可是,她好像是我的朋友。”

  “那也不能进去。”

  “你——”

  围住的一方空地里,医生检查完毕,喊人把伤患抬到救护车里。

  医护人员步履匆匆,将人放在担架上。救护车离警戒安全线极近,今兮在他们将人送上救护车的时候转头跑过去,她目光死死地盯着担架上的人。

  与此同时,轰地一声炸响,火光四射。

  喷涌的空气,令跑向火场里救援的消防员都不可遏制地往后踉跄了几步。

  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也随之身体一晃,担架晃动,躺在上面的人也倾了倾。好在,医护人员死攥着担架把手,把伤患送上救护车。

  今兮被这滚滚热气刺的眼睛火辣,她阖上眼,不过两秒又睁开。

  她看清了那张脸。

  不是孟宁。

  今兮松了口气,但脸上仍然写满担忧与慌忙,转身要去别的地方找,回头间,正正地撞上了离她五六米远的人的视线。

  ——是孟宁。

  有那么几秒,今兮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
  惊,喜,都有,随之而来的,也有害怕,怕眼前看到的人,是幻想。

  混乱环境中,有人不经意撞了下她的肩。

  “不好意思。”

  今兮回神,“没事。”

  再看过去,孟宁已经朝她这边走过来,停在她的面前。

  孟宁舔了舔手里的冰激凌,愣愣地:“你怎么在这里?你在找谁啊?”

  今兮胸膛剧烈地起伏,而后,悬在眼眶许久的眼泪,终于掉了下来。

  孟宁手足无措,“你哭什么啊?”

  今兮笑着:“我没哭。”

  “你都在掉眼泪了,怎么没哭?”

  “我就是……”今兮用手背擦脸,语丝如风,“太开心了。”

  孟宁谨慎地观察她,又想起刚刚自己看到的那一幕——从来情绪不外露的今兮,大声地和警察说话,她说,“那个好像是我的朋友。”

  她屏息凝神,问今兮:“你不会以为,我在那里面吧?”

  今兮扯出一抹笑:“嗯。”

  “那个人还穿了你们的演出服。”

  “应该是演奏团的人。”孟宁望向火场的眼,无尽担忧。

  “你怎么在外面?”今兮冷静下来后,上下扫视孟宁。

  孟宁早已换上自己的衣服,一只手上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,里面装了饭团、三明治,隐约还能看见几包辣条。另一只手,拿着个冰激凌。

  孟宁舔了舔化了的奶油,火光映照着她的脸,照出几分难为情来。

  “你也知道的,这边晚饭就那么点儿,还不够我塞牙缝的,不到半小时我就饿了,所以偷溜跑出来拿外卖。”

  “我也不好意思回去吃,就在小店里吃了,结果吃完饭买冰激凌的时候,就听到消防车的声音了。”

  今兮:“……”

  她默了默,问:“你手机呢?”

  孟宁:“我怕组长找我,没敢带手机出来。”

  今兮阖了阖眼,想发脾气,想和她说自己这一路上到底有多担心,可一睁眼,她专注地吃着冰激凌。

  一时间,今兮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。

  天大地大,吃饭最大。

  真得感谢她满脑子都是饭的思想了。

  孟宁有所察觉,“你是,听到着火的事,特意过来的吗?”

  今兮:“你说呢?”

  孟宁讨好似的笑:“我觉得,是。”

  这一遭,令今兮心力交瘁。

  她揉了揉头发,转身往影视基地的出口走。

  孟宁亦步亦趋跟在她边上,“真是为了我啊?”

  今兮:“不为了你为谁?除了你,我还有别的朋友吗?”

  她的步子,突然停下。

  孟宁一把抱住了她,“谢谢你。”

  今兮微湿的眼,笑了笑。

  ……

  回去的路上,各个渠道都在推送今晚的火灾事件。

  手机里,电视上,车载电台里,都是。

  孟宁心有余悸地说:“幸好我太饿了,要不然我感觉我们下次见面,应该是在医院,不对,说不准都没有下次见面了。”

  知道她是有意缓和气氛,但今兮无论怎样都笑不出来。

  孟宁从袋子里抽出一包辣条,边吃辣条边说:“我是不是和火过不去了啊?房子被火烧了,工作的地方也被火烧了,你说我要不要去拜拜佛?”

  今兮:“幸好你都逃出来了。”

  孟宁点头:“是啊,真是很幸运了。”但她话锋一转,把手里的辣条放下来,唉声道,“我那把大提琴陪了我有十年了,没想到它会用这种方式和我告别。”

  对于弹琴的人而言,琴对她的意义万分重大。

  今兮眼睫一颤,安慰她:“没事的,我送你一把。”

  “不用,我说这个又不是让你送我。”孟宁怅然道,“只是觉得,世事无常,人真的无法预料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。”

  这句话出口,孟宁忽地说,“你手机借我打个电话。”

  今兮解锁手机,递给她。

  孟宁把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拨出去。

  是午夜一点多,孟家父母早已入睡,被未知名的电话吵醒,也没什么脾气,语气温吞,“谁呀?是不是打错电话了?”

  “妈妈,是我,宁宁。”孟宁轻声说。

  “宁宁啊,怎么这么晚了给妈妈打电话?”孟宁素来乖巧懂事,决计不会在这个时间点打扰她,孟母急忙问,“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啊?宁宁,没事的啊,妈妈马上过来。”

  “没有,我什么事都没有发生。我只是……”

  “只是做了个噩梦,所以想给您打个电话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……”

  从影视基地开回小区的路纷繁复杂,路边又有很多违章抓拍,今兮开车,是务必开导航的。手机导航连着汽车蓝牙,孟妈妈的话也透过汽车音响,在车内盘旋回荡。

  今兮听着她们母女的对话,母亲温柔,女儿体贴,熟悉又陌生。

  那是她的从前。

  是她回不去的从前。

  ……

  电话结束。

  孟宁看向不远处,是熟悉的小区楼盘。

  她问:“这么晚了,你还要回去吗?”她侧坐在副驾驶上,目光直视今兮,眼里亮着光,“我真的没想过,有人会为了我忙前忙后,今兮兮,你看,我说的没错吧。”“什么?”

  “他们都说你没把我当朋友,可我就是觉得,你打心眼里,把我当好朋友。”

  今兮喉咙微哽。

  她知道,自己不善于表达,在舞团,也都是孟宁找她,她鲜少主动找孟宁。不止演奏团的人,就连她们舞房的人,也都觉得,她没把孟宁当知心朋友。

  可,如果没把她当知心朋友,她为什么会让孟宁住进她的房子?

  如果没把她当知心朋友,她又为什么会在半夜跨过半座城来找她?

  “……我没有不把你当朋友。”她有些艰涩地开口。

  “我知道啊,我一直都知道。”

  孟宁捧着脸,笑得异常明媚。

  “从一开始我就知道,你把我当好朋友的,我从不在乎别人的说法,毕竟,我自己的想法最重要,在我看来——你今兮,就是把我当好朋友的。”

  今兮终于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,放松的,惬意的,真诚的笑。

  她终于知道,为什么她会和孟宁成为好朋友了。

  因为孟宁,像极了贺司珩。

  他们从不在乎旁人的话语,只在乎自己内心的感受,也只坚定自己的选择。哪怕她对待这段关系并不热络,也不积极,但是偶尔的一次主动,他们就会记在心里——她就是喜欢她/他的,要不然,她也不会做这些事,她只是……不明白自己的心,不善于表达,仅此而已。

  见到她笑,孟宁也松了口气,她问:“不过,你真的要走吗?这么晚了哎。”

  今兮:“嗯,我还要去接个人。”

  孟宁:“这么晚,还有谁让你大费周章的去接啊?”

  她故意挎着脸,很夸张的模样,“我以为只有我才能让天鹅公主这么辛苦?到底是谁,是哪个女人,比起她,你是不是更爱我?”

  因她这些问话,今兮翘了翘嘴角。

  “不是女人,是男人。”

  “男人?”孟宁瞬间意会,拉长音调,“贺医生是吧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哎,你不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了,我已经知道答案了。”

  孟宁说着,解开安全带,开门,下车。

  关车门前,她扔下一句话,“还不如一把火把我给烧了,为什么要让我在这么寒冷的秋夜,吃情侣的狗粮?”

  今兮:“……”

  将孟宁送回家,今兮马不停蹄,开车去医院。

  急诊大楼灯火通明,不断有救护车回来。移动病床滚动地面,拉扯出一道道明显的血痕,交织在白色的瓷砖地面,血腥又混乱。在深夜,格外惊悚。

  今兮不知道贺司珩在哪里动手术,于是,她上楼,去他的办公室等他。

  烧伤科办公室里也是灯火通明的,只是里面空荡荡。

  身后,响起脚步声。

  “女神?你怎么在这儿?”

  今兮转身,面前的男生,分外眼熟。

  汪旭自我介绍,“那个,我是贺师兄的师弟,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?”

  今兮记起来了,之前,在楼梯间被贺司珩教育的那个学生。

  “你好。”

  “女神,你好。”

  “你为什么这么叫我?”今兮不理解他的称呼。

  汪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,“就,觉得这个词挺适合你的。”

  今兮淡笑了下,没再说话。

  办公室重新回归寂静。

  蓦地,汪旭问她:“女——”

  一开口,又卡住,迎上今兮冷清的双瞳,汪旭强制地改了个称呼,“师嫂,你是来找贺师兄的吗?可他有手术,一时半会儿没法结束。”

  今兮没纠正他刚改的称呼。

  似乎,也没什么好纠正的。

  她说:“没事,我在这里等他。”

  办公室里就他们两个人,今兮能察觉到,汪旭时不时瞥向她的眸光。但她早就习惯了旁人似有若无的打量,于是视若无睹地看着手机。

  手机里,躺着今晚火灾的推送。

  火情已被扑灭,大楼外墙受损严重,主体结构也被烧燃。现场救出三十多名伤者,无人死亡。起火原因还在调查中。

  坐了许久,一旁的汪旭实在忍不住,磨磨蹭蹭地拿了杯热牛奶过来,“师嫂,喝一杯?”

  这话,让今兮以为他手里拿的不是牛奶,而是红酒。

  她扫了眼桌面的牛奶,说:“谢谢。”

  汪旭送完牛奶,却没走,“师嫂?”

  今兮掀了掀眼皮,淡淡地嗯了声。

  汪旭问:“那个,你是不是和祁燃一起录节目啊?”

  今兮:“嗯。”

  汪旭说:“我能求您帮个忙吗?”

  “您”都用上来了?

  今兮未免觉得好笑,“什么忙?”

  面前的大男孩,忽地笑了起来,腼腆模样,“是这样的,我一个朋友,非常喜欢祁燃,就,师嫂,你要是方便的话,能帮我去跟祁燃要个签名吗?”

  顿了顿,又忙不迭补充,“要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。”

  今兮:“可以。”

  汪旭一愣:“啊?”

  今兮说:“我帮你要。”

  汪旭手握拳,喊了声“nice”。

  今兮似乎明白了什么,“女朋友吗?”

  汪旭:“不是,就一好朋友。”

  今兮微微笑,没再多问。

  目的达成,汪旭心满意足,回到位置上坐下,拿着手机打字。他手机没开静音,打字键盘声在安静环境里,格外清晰,畅快的,轻松的,雀跃的。

  今兮想,应该是和那位好朋友炫耀吧?

  思及此,她也拿出手机,给祁燃发消息。

  只是刚打开微信,便看了一堆未读消息。她这手机不知出了什么毛病,总是收不到消息,或者是消息收到十几分钟后,才有提醒。

  匆匆扫过去,都是舞团的人。她们知道她在录节目,担心她。

  今兮一个个回了过去,直到最后一个。

  四个小时前,祁燃给她发了消息。

  祁燃:【你在哪里?】

  祁燃:【小天鹅?】

  祁燃:【你怎么不说话?】

  过了三分钟。

  祁燃:【你不在影视基地啊。】

  祁燃:【那就好。】

  估计是问了人,知道她不在影视基地。

  今兮垂眸打字,【你睡了吗?】

  等待祁燃回消息的间隙,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,伴随着窸窣的交谈声,越来越近。

  脚步声最后停在办公室外,有人进来。

  贺司珩是第三个,也是最后一个进来的,他手按着酸胀的后颈,眼微抬,突然,脚步滞住。

  他的眼里有着细微的,暗沉的变化。

  “你怎么来了?”

  “来接你回家啊。”

  今兮从位置上站起来,走到他面前。

  连续两场手术下来,贺司珩整个神经都是麻的,身体都不像是他自己的。身体的疲惫,在见到今兮的时候,骤然消散。

  今兮仰着头,明艳动人的脸,如秋色般潋滟。

  ……

  空旷的室外停车场,秋风瑟瑟。

  今兮自从出了办公室,就拉着贺司珩的手,没松开过。

  贺司珩收紧手心,唇角掀起清淡弧度,疲惫双眸间,浮现浅笑。

  “你朋友她还好吗?”

  “嗯。”今兮回。

  “怎么想到来接我了?”

  “就,这么晚了。”

  毫无逻辑可言的回答。

  今兮停下脚步。

  贺司珩也一同停下。

  四目相对。

  风吹动树梢,光影在她眉眼间浮动,昏黄灯光将气氛点缀上几分暧昧气息。

  今兮说:“这么晚了,你真的舍得我一个人在家?”

  贺司珩眉梢轻挑,不等他开口,下一秒,今兮忽地钻入他的怀里。他的身上,一如既往的有着医院的消毒水味儿,清亮的,泛冷的。可他的怀抱,又是那样的温暖。

  今兮抱着他,不舍得撒手,在他怀里,瓮声瓮气地说,“可我一想到你忙了这么久,还要一个人回家,就觉得,好可怜。”

  贺司珩低低地笑了笑。

  “我不想总是在家里等你,也不想总是你接我回家,”今兮抱着他的手又紧了紧,声音如柳絮般缥缈,落在贺司珩的耳蜗里,却在震荡,“贺司珩,我知道我没有你喜欢我那么喜欢你,但你要知道,我其实,比你想象中,还要喜欢你。”

  贺司珩眼眸暗了暗,宛若深不见底的海,满满的窒息感。

  他开口,嗓音沙哑:“现在,知道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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