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5_天鹅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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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5

  今兮阖眼沉睡,一觉醒来,眼前是医院病房雪白的天花板。

  夕阳斜晖穿过窗户玻璃,在墙上拓下一层薄薄的橙黄色光影。初夏的风带着潮热,卷着窗帘起伏飞舞。

  她动了动手,手背连着的输液管,随着她的动作而晃动。

  她这才发现自己在打吊瓶。

  “醒了。”

  边上,一道熟悉的沉稳男嗓响起。

  今兮抬起眼帘,望向贺司珩。

  她没说话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清清冷冷的,语调无起伏,四平八稳的声线,说,“我是怎么了?”

  “怀孕了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听见这个答案,她别过头,语调淡淡:“哦。”

  贺司珩说:“你为什么会觉得你会怀孕?”

  良久,她意识到,“原来我没怀孕啊。”

  贺司珩:“嗯。”

  今兮:“那我……”

  贺司珩:“中暑了。”

  今兮盯着输液管理低落的药液,沉默片刻,后知后觉,尴尬上涌。

  黄昏渐染,在她的脸上印下斑斓红晕。

  “可是我上个月例假没来,”她找补,解释,“我还头晕,看到油腻的东西,就想吐,也没什么胃口。”

  “中暑了就这样,至于例假——”贺司珩嘴角扯起轻蔑的嘲讽弧度,慢条斯理地说,“累着了。”

  今兮低低地应了声。

  贺司珩在边上坐了片刻,又说:“我每次都会做措施,你为什么会觉得你会怀孕?”

  今兮垂着眼,被自己无知的行为无语到,她语调慢吞吞:“可能怀的不是你的?”

  贺司珩被她气笑:“那怀了谁的?”

  今兮:“火锅的吧,也可能是奶茶的,谁知道呢?”

  贺司珩低垂的眼里溢出浅淡的笑,他帮她理了理在动作间乱了的被子,又扫了眼吊瓶,药液所剩无几,十来分钟左右,就结束了。

  一系列动作做完。

  房间陷入静默。

  “你不用上班的吗,一直在这里陪我,不好吧?”今兮盯着被子一角,佯装镇定的语气,和他说话,只是耳根,仍旧红得滴血。

  “暂时没事。”

  “擅自离岗,不太好吧?”

  “医院不查岗。”

  “……哦。”

  眼见着对话越来越艰难,今兮忍不住,索性将错就错,扭过头,和贺司珩探讨:“我要是真怀孕了,怎么办?”

  贺司珩语气无波无澜:“随你。”

  他这语气,像是她看中了一款限量款包包,问他要不要买,他说随你——那种漫不在意的态度,一模一样。

  一半是为了气他,一半,也不知是为了什么。

  今兮说:“那就生下来吧。”

  贺司珩说:“生吧,我养。”

  今兮:“怎么养?没名没分的。”

  他终于明白她话里的别有深意,眼梢轻佻,不紧不慢地问她:“想要什么名分,女朋友,未婚妻,还是贺太太?”

  今兮那只空着的手,无意识抠着被单。

  “想要什么,我都能给你。”

  话音落下,她眼睫轻颤,心跳都错了半拍。

  “可是今兮,”冷不丁,他话锋一转,令她凝在脸上的表情,有些绷不住,“我不会因为你怀孕而和你结婚的,结婚是我和你的事,我不想牵扯到别的因素。”

  今兮:“为什么?”

  话一问出来,她猛地察觉,自己像是在逼婚。于是她稳了稳心神,换了种说法,“有孩子再结婚,不也挺正常的吗?”

  “嗯,这很正常,可我不想听别人在背后胡乱猜测你。”

  未婚先孕。

  先上车后补票。

  在这个社会,再正常不过。只是不管一对情侣有多恩爱,因此而结婚,难免落下话柄,被有心人妄自猜测,议论纷纷。

  对男人而言,得到的不过是一句——情到浓处,控制不住自己啊。

  对女人而言,议论的话稍稍有些多,好听点的,便是——好恩爱啊;难听点的呢?——你这女孩儿真不自爱,做个措施怎么了?他不愿意,那是他不爱你,那你呢,你就不能爱你自己?

  贺司珩考虑事情,周到又全面。

  今兮怔然。

  哪有人会对一只花瓶这样关爱有加呢?

  对他而言,她真的只是一只花瓶吗?

  或许。

  外公说的没有错。

  或许。

  一直以来都是她太自以为了。

  以为自己……不配被爱。

  不值得,被爱。

  “贺司珩。”她叫他。

  “嗯。”

  “团里有出国进修的项目,我报名了。”今兮鲜少和贺司珩说自己工作上的事,有关出国进修的事儿,她也真就瞒了贺司珩这么久。

  贺司珩却说,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你知道吗?”

  “嗯,小姑姑和我说过。”

  她恍然。

  都忘了陈凌是他小姑姑的事儿了。

  “所以如果可能,我下个月就要出国进修了,时间大概……十个月。”

  “嗯。”

  他反应平淡,脸上也没多余表情。仿佛她离开他,不是漫长的十个月,只是短暂的十天。

  今兮张了张嘴,有很多想说的,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。百感交集,情绪错综,最后化作一声轻叹息。

  “叹什么气?出国进修,是好事儿。”贺司珩说,“我支持你。”

  “你不应该让我别去吗?十个月哎。”忍不住的那个,是今兮,她语气铮铮,“十个月不见,你受得了?”

  贺司珩无声笑,“嗯?”

  今兮视线从他的脸,缓缓往下,最后停在某个位置,咕哝:“它能憋十个月吗?”

  他无奈:“差不多了啊。”

  今兮眼弯起,笑盈盈,声音甜软,“阿珩哥哥,真憋得住啊?”

  贺司珩冷哼:“憋不住,怎么?我火气旺的时候直接飞到国外和你做几次,你看这样成不?或者你飞回来,帮我解决一下。”

  今兮面无表情。

  暗自腹诽。

  狗男人。

  也不知怎么,今兮怀孕的事儿,传到烧伤科去了。

  第二天,贺司珩上班,汪旭朝他挤眉弄眼,“师兄,听说你要当爸爸了?”

  贺司珩面无表情:“你看我像是喜欢开玩笑的人吗?”汪旭被他那慑人眼神冻住,他干巴巴地抓了抓头发,“可是,我听楼下门诊的护士说,你女朋友怀孕了。”

  昨天中午,今兮晕倒,贺司珩手忙脚乱地把她抱进怀里。

  走廊处的病人大多是看客,看到今兮晕倒,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吸气声响起,后又在贺司珩抱起她时,拍下照片,发到网上,说是医生助人为乐。

  照片一传十,十传百,传到医院医护人员耳里。

  有人认出是贺司珩,也有人认出,那不是助人为乐,是英雄救美——女朋友。

  再加上有人听到,他们在走廊处的对话。

  对此产生误解。

  贺司珩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,“没怀孕。”

  没成想,汪旭颇为遗憾:“啊?没怀孕啊?”

  贺司珩眼神寂凉,落在汪旭身上,凝结成冰。

  恰好林立勋进来,目睹这一幕,以为汪旭犯了什么错,贺司珩在训斥他。林立勋道:“怎么了?出什么事儿了,来和我说说,小汪。”

  汪旭嘿嘿笑,“没什么事儿,就是医院都在传,贺医生女朋友怀孕了,结果没想到,是个大乌龙。”

  林立勋摘下鼻梁处的眼镜,不赞同地说:“咱们医院的人啊,就爱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,你一大老爷们,怎么也这么八卦?”

  这话听得杜小羽不乐意,“林教授,你这什么意思,暗示女的才八卦咯?”

  林立勋立马说:“哪儿能啊!小杜,我的问题,我的问题。”

  他虽说是烧伤科主任,但是真没架子。

  任谁都能逗他,就连汪旭,也眼巴巴地看着他,一副求知的渴望眼神,“林教授,您为什么想的这么开明,不要小孩儿啊?”

  林立勋年近五十,依然无子嗣,这事儿在烧伤科,从未有人提及。

  成年人有太多心照不宣的规则,对于旁人的隐私,若非对方提及,没有必要,切勿窥探。可汪旭是个小年轻,横冲直撞,压根儿不懂人情世故。

  林立勋回到位置上坐下,抿了口温水,说:“为什么不要小孩儿?因为我和我太太,工作都忙。我太太是学舞蹈的,你也知道学舞蹈的,吃的是年轻饭,得保持体型,所以我那个时候,就没想过要小孩儿,太耽误她的工作了。”

  汪旭:“那后来呢?”

  “后来?后来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也挺好的,再要个小孩儿,太麻烦。”林立勋双手环在胸前,背靠着阳光,暖洋洋的,他笑的春风满面,说,“我工作忙,要真有了小孩儿,不都得我太太负责带吗?她既管生又管养,还得出去工作,多累啊。想想还是算了吧。”

  “那她别去工作不就行了吗?”

  “不去工作?”林立勋说,“她喜欢她的工作,我不能那么自私,为了孩子,让她放弃工作。而且你师母的工资可比我多得多,她都没让我放弃工作在家做全职主夫,这点儿,我得感谢她。”

  办公室里,响起畅快的笑声。

  汪旭一知半解地点点头,末了,还是疑惑:“那您家里人,还有师母家里人,不会说吗?您知道吧,我爸就成天和我说,早点儿结婚,结婚了早点儿要个小孩儿,听得我烦死了。”

  “不想生就别生呗,这有什么的。”

  “可我家里人总是催。”

  “你家里人催的事儿还少吗?让你上国内最好的大学,你上了吗?考试考第一,你考了吗?别说这个,你现在连女朋友都没有,你爸妈应该挺失望的吧?怎么,你要不投江自尽吧。”

  岁月带给他的不止是年岁的增长,更多的是对各种事物的透彻看法。

  林立勋叹了一口气,悠悠道:“人就活这一辈子,先取悦自己,再取悦他人。家人是用来孝顺的,不是用来无条件服从的,明白吗?”

  汪旭像是懂了,又像是不懂,懵懵的,回到位置上,陷入深思状态。

  ……

  第二天是周六,今兮不用去舞团练舞。

  当贺司珩在医院上班查房的时候,卧室内窗帘紧闭,没有一丝光的卧室,昼夜难辨。今兮正躺在床上睡觉。

  只是她眉头紧蹙,额间浮着涔涔汗液。

  她被梦境困住。

  她在梦里,但意识到自己在做梦,想从梦境挣扎出来,却被梦境反复拉扯。像是有个玻璃罩子,把她罩在寻不到出口的深山老林中。

  猛地一下。

  她从睡梦中惊醒。

  手碰到窗帘开关,窗帘发出轻微的“滋滋”声,纱帘往两边拉。澄澈天光穿过玻璃,把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光亮下。

  她掀开被子,光脚踩地,走到窗边,俯视而下。

  初夏时节,阳光带着热度,空旷的道路上,无人经过。不远处,城市繁华市中心马路,车水马龙。

  只有车。

  没有人。

  空调冷气自上而下浇灌在她紧绷的肩头,令她松懈下来。

  昨晚孟宁找她聊天,说自己还在看那本小说——女主生小孩生了十年。

  加上昨天发生的各种事儿,直接导致今兮也做了个梦,梦到自己生小孩生了十年,贺司珩拉开窗帘,指着小区外面人山人海的画面,笑得狂野又邪佞,“这是你为我打下的江山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毫无逻辑又莫名其妙的梦。

  却让她吓出一身冷汗。

  恰好手机震动,是孟宁发来的消息。

  孟宁:【我昨晚熬夜又看了一本小说,这本比昨晚那本更离谱。女主怀孕难产死了,男主狠狠地被伤到,于是痛哭,把自己眼角膜给哭出来了。】

  今兮从胸口吐出一口浊气,【宁宁。】

  孟宁:【?】

  今兮:【你能不能少看点这种乱七八糟的小说?】

  孟宁:【不看小说很无聊。】

  今兮:【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吧。】

  孟宁:【?】

  孟宁:【不要!】

  今兮:【一八五,比你大两岁,从没谈过恋爱,长得很帅。】

  孟宁:【那他是霸道总裁吗?】

  今兮想了想,【他可以是。】

  孟宁:【那他为什么会没谈过恋爱?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?还是说,他喜欢的是男的?】

  今兮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,但她只知道,不能再让孟宁闲下去了。一天天的,看的小说越来越离谱。

  今兮发了张江泽洲的照片给她。

  今兮:【他喜欢女的。】

  不过几秒。

  孟宁:【我是女的。】

  孟宁:【四舍五入,他喜欢我。】

  今兮:“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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