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4、无罪_美人挑灯看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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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4、无罪

  青山连绵,白水蜿蜒。

  是姹紫嫣红的月天。

  仇薄灯睁开。

  光婆娑的扶桑叶缝落下来,碎金般灿烂,就是亮得有几分刺。他眯起,懒散地抬遮了下光线,或许因为睡得太久,时间有不清楚自怎么又在扶桑上睡着了?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了?

  “……籥舞笙鼓,乐既和奏。

  烝衎烈祖,以洽百礼……[1]”

  热热闹闹的鼓点树底传来。

  他在古木上侧过身,寻声下看。

  扶桑树底燃着熊熊篝火,色彩斑斓的巨虎追逐自的尾巴,持铜戈的武士哐哐地喝酒,蓝羽女孩在群朱雀幼崽的簇拥下跳舞,黑衣白冠的青年趴在酒缸旁边耷拉条尾巴……火光照在或美或丑,或威严或可怖的脸上,每张带着喜悦的笑容。

  是在举望祭啊。

  他隐约记起来。

  他们刚用北斗勾辟开钟山往外的荒瘴,在边种下寻木,为北方之表。“启四极”的得到初步实现,让厚土通明不晦的设想有实现的希望……回到夷丘后,在铸造第二件镇方重器前,举了庆祝的祭典。

  ……可他们是谁?

  他又是谁?

  “啾啾!啾!”

  红绒绒团的小朱雀们尖地发现垂枝干的雪白衣袖,扑棱着翅膀,声接声地叫。乐声热闹喧哗,只有小朱雀附近跳舞的蓝羽女孩听到了,她抬头上看,展开幽蓝的羽翼,穿过流云,飞了上来。

  “神君,您怎么在这里呀?厌火像在找您。”

  女孩敛翅,跪坐在旁近的另枝干上。她翎羽幽蓝华美,眉间的妩媚妖冶还未张开,还格外青涩。

  ……厌火是谁?

  他恍惚了瞬,想不起是谁,只觉得格外熟悉,口中却已经习惯性地回答:“让牧狄试试家伙的酒,喝我再下去。”

  牧狄又是谁?

  日光变得更加刺了,照得所有事物的边沿都化进片白亮里。他闭了闭,再睁开,周围还是片刺目。

  他只便低头向下看去。

  树底下的小朱雀们羽翼还未,扑腾着飞起又“啪叽”掉下,屡试屡败,屡败屡试。旁边喝得醉醺醺的文虎踩着猫步过来,甩尾巴,把几个红绒绒的毛团卷走,毛团们发“啾啾啾”的恼怒声。

  “文虎回头又要被朱璃揍了。”蓝羽女孩见怪不怪地嘟哝了句,转头问,“神君,我们下个要建的,是东极还是西极?”

  “东极吧。”

  他听到自的声音响起。

  “凶犁土丘晦气太重,不建东极,容易变成秽蜮。”

  “等东极建立,我和妹妹去镇凶犁土丘吧。”女孩想了想,腼腆地说,“我们百年复生,不怕晦气的。”

  他刚想说什么,就听到树下热热闹闹地喊。

  “神君!神君!夸父他们在钟山把城建了,他在找您起个城名……”

  “真快啊。”

  蓝羽女孩高高兴兴地看向他。

  “神君,下去么?”

  ……夸父在钟山建城?是逐日而亡的夸父么?……在漫漫黑暗中跋涉的脚印,有庞然高大的身影挥舞巨斧开辟道路,青铜的斧头在半空中就像轮耀的太阳……最后轰然倒下,鲜血化为片常年盛开的桃林。有黝黑如猿的武士走队伍,向前口吐炽火,接替夸父的脚步……

  他就在前的身影中,起在黑暗中向前。

  可夸父逐日不是只是个神吗?

  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交织,重叠错落。

  会儿是记载在书页上的幻想“神”,会儿是仿佛亲身经历过的荒诞真实。

  头疼欲裂。

  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枷锁。

  或许是他这次恍惚的时间太久了,久到跪坐在身边的蓝羽女孩发现了不对劲,焦急地喊他:“神君,神君,您怎么了?”

  是啊。

  他怎么了?

  为什么有么尖锐的情绪在胸口涌动?

  仇薄灯转过头去。

  他在女孩脸上看见了惊恐。

  在双尚且澄澈的瞳孔中,仇薄灯找到了令她惊恐的答案——他自身上的白衣大片大片地变红了,红得像流动的火。与此同时,仇薄灯的瞳孔也印了女孩的面容……时光在张青涩的脸庞上流逝,角的幽蓝迅速地拉开,像靛青和华紫在宣纸上抹开,转瞬就变得古艳。

  “您怎么了?”

  ……您疯了。

  清脆的声音与刻薄的声音重叠在起。

  会儿是青涩腼腆的女孩,会儿是妩媚怨毒的月母。

  仇薄灯站起身,跌跌撞撞地后退。

  扶桑树干突然断了,他空中坠落,气流自耳边穿过。刺耳的悲啼响彻天地,金乌拖着锁链飞上天空,滚滚火焰自金乌的双翼上落下,伸展向八极的枎木在大火中燃烧。

  黑烟滚滚。

  下坠的过程变得无比漫,仿佛与地面的距离被下子拉得无比遥远,仿佛他不是树上坠落,而是千万丈高空坠落。

  他侧过首,瞳孔骤然缩。

  火。

  熊熊燃烧的火。

  苍青的群山被赤红淹没,白水畔的木屋化为灰烬,粉桃银蓝鹅黄的花不复存在……曾经用尾巴卷朱雀幼崽玩耍的巨虎在山野中奔跑,冷青的铁箭洞穿它的额头;已经大的朱雀们只接只地坠落,火红的翎羽染上污泥;曾经趴在酒缸边熏熏然的黑衣白冠青年头也不回地离开……

  再没有鼓点。

  再没有欢歌。

  汇聚在起的身影都远去了。

  ——您总得给我、给我们个答案!

  仇恨的笑声高高响起。

  ……谁在恨他?谁在怨他?黑瘴冲天而起,模糊的影子,远去的亡魂在他身边放声大笑,笑声里有么多么多的恨,恨形成了个吞噬希望的旋涡。他在旋涡里千刀万剐地疼着。

  他记起来了。

  他记起来为什么自要不顾切地逃离烛南了。

  他想要在被这个旋涡吞噬之前逃去……这不是他第次做类似的梦,可自在烛南遇到个叫“月母”的女人后,梦境就变得越来越真实。他隐隐地有种预,如果再不逃走,他真的会被恨的旋涡彻底吞没。

  可他自冲不这个旋涡。

  刺耳的笑声,悲戚的哭声,苍凉的歌声……

  蛇样在神经末端扭动。

  仇薄灯在坠落中蜷缩起身,双紧紧捂住耳朵,不想去听不想去看。可没有用,阻挡不住声音……他不想自的理智被声音吞噬殆尽,不想自被彻底吞噬……不想再变成个罪深孽重,不得宽恕的疯子。

  忽然,有人的声音压过怨怼的咒骂。

  ……我喜欢你。

  声音珍视郑重。

  遍又遍,撕开旋涡。

  盏孤灯在黑暗中燃起。

  仇薄灯松开捂住耳朵的,伸向唯的火光。

  他下识喊个名字:

  “阿洛。”

  救我。

 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  旋城茶楼桌翻人飞。

  “你敢再骂句?”

  陆净气势汹汹地举拳。

  被他踹去的布衫书生撞到墙壁上,滑到地面,又爬起来,咳嗽着,扭曲着脸孔,歇斯底里地大笑:“我为什么不能骂他!凭什么不能骂他!我爹死了!我娘死了!我妹妹死了!我娘子死了!我儿子死了!哈哈哈!哈哈哈!都死了!”

  陆净高举在空中的拳头顿。

  “都死了!死了!”书生仰面大笑,“哈哈哈我攒了十年的钱,十年天也不敢歇地给人抄书给人代笔写信,两银子都不敢乱花,我攒啊……攒够了银两,攒够了在旋城置套院子的银子,我终于能把他们都接过来享福了……我等啊,就等走荒队到,等带我娘子去挑面她喜欢的铜镜,带我儿子去买他没吃过的桂花糕……”

  “等啊……”

  他靠着墙缓缓地滑下去,伸捂住脸,泪涌指缝。

  “我特地交代他们,不要省点钱,要跟大的走荒队起走……想想又怕啊,我怕我爹娘要给我省银两,只又跑遍了整个旋城,托人请老释公带他们过来……我千交代万交代,请老释公照顾点我爹,他腿不……”

  “哈!交代又有什么用?天轨变啦!他们死啦!”

  陆净踉跄地后退步。

  “哈哈哈全死了!”书生仰起头,疯癫大笑,扭曲了脸,“我凭什么不能骂!我管他太乙师祖是人坏人!我管他是为什么更天换日!我爹娘我妻儿都死了!我什么都没有了!我凭什么不能恨他!凭什么!”

  “凭什么啊!”

  陆净跌跌撞撞地向后,“哐”声撞倒把椅子。他像被人当头敲了棍,忽然惊醒,转身把推开簇拥围观的人群冲了去。

  “陆十!十!”

  不渡和尚在背后喊他,他头也不回。

  他们能恨谁?

  他们该恨谁?

  ……跪倒在地的父亲,满身鲜血的娘亲,苍白的,漫天遍地的缟素……要直跑,直跑,甩掉追着他的画面,甩掉自心里的怨怼。

  能恨谁?

  该恨谁?

  痛过才悲,才知怨怼。

  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下,陆净重重地摔倒在地上,他甚至忘了该如何使用灵力,像个普通人样,摔得满面鲜血。他顾不上管自有没有破相,爬起来就要接着跑。有人他背后追上来,把按住他。

  “陆净!”

  不渡和尚当头棒喝,声音隐隐携裹梵音,上的菩提明净子发金光。

  “勿痴勿妄!”

  陆净定在原地,剧烈地喘息,许久就如猛然被人水里捞来样。稍许,他腿软,屁股瘫坐在地上。不渡和尚松开,见他脸色煞白,愣愣地看着前方,犹豫了下,不再说,只是在他旁边蹲下来。

  旋城外的宪翼之水缓缓流过,礁石上浑身漆黑鸟首蛇尾的旋龟阴影中爬,重新爬到石头上晒太阳。

  “和尚,我觉得自虚伪。”

  陆净忽然开口。

  不渡和尚挠了挠头,不知道怎么接这句没头没尾的。

  “我希望仇薄灯能逍遥,希望仇薄灯能安,我怕看到仇薄灯救了城池后,却被逼上绝路,我怕听到仇薄灯愿舍命救人,却被指责唾骂……可我却不敢回药谷,不敢见到我爹。”陆净声音沙哑。

  不渡和尚没说,慢慢转动佛珠。

  “他救的人,杀了我娘。”

  转动的佛珠停。

  不渡和尚抬头看陆净,陆净垂着,低头看着地面。

  药谷的谷主夫人在几年前去世,据说是死于名刺客之。

  “医者仁心,救死扶伤是药谷恪守的准则……不是他的错。救个人的时候,他也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,他只是、只是跟平时样救死扶伤……可是,我还是忍不住……忍不住会去想,他天为什么要救个人?个人要是没被他救了,后来我娘是不是就不会死?”

  “我砸了他的药鼎。”

  “他为什么要救人?”

  “我知道什么是对,什么是错,我知道我该怨的人不是他。可我就想我娘回来,想娘继续教我读书,继续摸着我的脑袋和我说……他要救人,要医者仁心,可凭什么要用我娘来成全他的道义?凭什么?”

  不渡和尚没说。

  “我听到药谷老私底下在笑他,他妙回春,他悬壶济世,他医者仁心,他誉满杏园。可又怎么样?到头来自的妻子死在他救的人里……”陆净胡乱抹了把脸,“我不敢听,怕听多了,自也恨他了。”

  不渡和尚沉默。

  “我怕我也会觉得他是个愚不可及的滥人,我怕我也会觉得他就是切的罪魁祸首。可我娘教过我,不是样的。”

  陆净闭了闭。

  依稀又看见素窗边,挽着发髻的女人持笔写下“善”与“恶”……要坚持正义,要坚持她教的切的美的。

  “我不敢回去。”

  “我怕我恨他。”

  至善至贤圣人,至悲至凄亲人。

  怨怼啊。

  “我厌恶仙门和空桑拦截仇大少爷,觉得他们卑鄙无耻到了极点。不愿听到流民唾骂仇大少爷,觉得他们根本看不到仇薄灯的付……可连我自都怨我爹,都不敢回药谷,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?”陆净脸上露个艰难的微笑,“和尚,我真虚伪。”

  “阿弥陀佛。”

  不渡和尚拍拍他。

  谁也没有再说。

  什么是错?什么是对?什么是该坚持的?他们找不到答案,只能在墙根处并肩蹲成两条逃难的败家犬。

  “可算找到你们两个了!举龟卜的祭坛在杻阳山的南脉,我们什么时候发?”半算子翻过城墙,跳下来,急匆匆地问,“呃……”

  落地后,看到陆净脸鲜血,狼狈不堪的样子,半算子愣住了。

  “怎、怎么了?”他试探地问,“被你哥揍了?”

  “没。”

  陆净胡乱擦了擦脸,站起身,快步走了去。

  “走吧走吧。”

  半算子看向不渡和尚,不渡和尚拍拍身上的土,冲他使了个色。半算子不再追问,跟上脚步略微有踉跄的陆净。

  人并肩朝杻阳山的方向赶去。

  旋城中,茶馆酒楼。

  新的来客新的闲谈,新的愤慨激昂。

 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  “故太乙师祖仇薄灯,诡乱天轨,窃占日锚,是以四候相乱,四/风不序,时令难合,历农难续。饥馑疾疫,祸难臻至……涌、清、沧、兰四洲深受其害。太乙不查,沆瀣气,难称仙门……”

  黑衣白冠的“人”坐在神枎上,慢悠悠地念几张纸上的字。

  “……慢侮天地,亵/渎时岁。”

  读到这里,眉俊目的黑衣白冠者松开。

  洛水书庄袁沐生撰写的《说清日》打着旋空中落下。

  “拼着神魂将碎斩天索,给十二洲求条生路,就换来这么个连篇累牍,恶贯满盈的下场,值得吗?……要护的苍生恨你,背叛的空桑畏惧你,寄予希望的仙门忌惮你……怨怼懦弱贪婪狠毒、不知恩不知满足,人心即是魑魅魍魉。过了这么多年,你怎么还是不懂这个道理?”

  黑衣百冠者低头看古木。

  古枎的枝叶比以往更密,银色转为玉色,金乌栖息在不远处,歪头盯着他,仿佛在看个有点讨厌但不至于动的熟人。灰色的古木树皮有淡淡的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——是很早很早以前,位白衣神君竭尽所能留下的丝余火。

  不久前,留下余火的人,又次点燃了火焰。

  “说错了,你什么都懂。”

  “你就是蠢。”

  他忽然抚掌大笑,笑得前仰后合。

  悲悯有罪,赤诚有罪。

  贪婪无罪,野心无罪。

  良善最可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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