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6、第一百八十六章_望尽十三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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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6、第一百八十六章

  傅湘立在窗前,纯白的丧服上沾了不少香灰。

  她卸了佩剑,两手搭在窗柩上,手指无意识地抓着那里的木头。指甲被崩断,细小而锋利的木屑扎进皮肉,渗出丝丝血迹,料想该是痛的,可她却无动于衷,平静无波的面孔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。

  金淮城没有明亮的日光,今日落了初春后的第一场雨,乌云压得低,沉重而密集,不停歇的雨声和雷声交织起伏,把人逼得透不过气。

  楼外喧闹,也不知是些什么人在吵嚷,傅湘任凭冷雨吹打着自己,早春时节越渐浓烈的花景如尘雾一般在她眼中淡去,仅剩了满目飘荡白幡,以及弟子们披麻戴孝的惨淡身影。

  天地失去了一切亮丽的颜色,唯余一片凄凉的素白,悲痛和阴沉笼罩了明月楼上上下下,把这地方染上了一层抹不去的阴霾。

  “傅楼主惨死城郊,简直骇人听闻!那机关乃是九仙堂所造,众位豪侠,咱们去九仙堂问个清楚!”

  “还要怎么问才叫清楚?人家昨日就回话了!那机关数月前就已在墨子台时期售卖出去,买家又声称东西年前被盗,双方都拿得出说法!这是有人早就密谋好的阴谋,咱们逮着九仙堂不放也是无济于事!”

  “是啊,九仙堂素来美名在外,又与明月楼无冤无仇,他们岂会做这等有损声名之事?那买家不过是寻常百姓,并未在江湖走动,只是家中富裕,喜好钻研机关术,买去是为了自己赏玩,东西何时丢的他都不知道。真凶有心要嫁祸,自是将一切都做的干净,傅楼主这事情,如今可不好查啊!”

  “那也不能毫无作为!明月楼乃是江湖第二大派,连傅楼主都出了事,将来咱们这些人指不定也会为人暗算,唇亡齿寒的道理各位懂不懂?有人要兴风作浪,要搅乱这江湖,咱们若不齐心协力查明真相,这把火迟早也会烧到你我头上来!”

  “那你倒是说说该怎么查?其实依我看,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连明月楼楼主都能杀了去?说不定又是那南宫悯在背后搞鬼!”

  “没错!紫薇教作恶多端,杀人如麻,年前各大州城的难民出事以后,他们便没了动静,这岂非古怪之处?必然又是紫薇教搞出来的事!”

  ……

  隔着房门,道道人语声清晰传来,傅湘将所有人说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,却始终没有半点反应。

  自从傅岑的尸体被人发现,消息一经流出,楼中便涌来不少别派侠客,众人聚拢一堂,群情激奋,已经就此事争吵了两天两夜也不罢休。

  听闻傅岑死讯,赵管家第一时间便将傅湘从禁闭室里放了出来,明月楼弟子到得现场,无一不为之震惊,傅湘吩咐人把尸首拉回来入了棺椁,摆在了灵堂,她表现得很沉静,甚至到此时也未开口说过一句话。

  雨声嘈杂,外头又喧哗不停,整个人间都不得安宁。阿芙缩在墙角蹲着,默默注视着傅湘的背影,良久,她才鼓起勇气唤道:“师姐……”

  傅湘一动不动,站得笔直。

  阿芙见她这样子,一颗心如同被油锅煎炸似的,疼的她有口难言。阿芙思索再三,终是朝傅湘走去,拉着她的衣袖道:“师姐,你说句话罢。”

  傅湘好似丢了魂儿,目光失真,许久也发不出一点声音,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重。阿芙眼里包着泪花,赶紧拿手帕给傅湘擦了擦血,再次唤道:“师姐……?”

  傅湘这才偏头看向她,问道:“我爹……有没有留下什么话?”

  阿芙抹着眼泪,摇了摇头。

  “真是奇怪,人还活着的时候,每每想起我爹,想的都是他的不好,”傅湘喃喃道,“如今人死了,想的却又都是他的好,有关那些不好的,这会儿是一件也想不起来了。”

  阿芙一听这话,泪水瞬间决了堤,她垂下头,痛哭道:“师姐,对不起……你恨我罢,从今以后,我这条命就是你的,你想什么时候找我索命都可以,我……我对不起你。”

  傅湘转过身,缓缓在案前坐下,低声道:“恨你……师命难违,我怎么会恨你,”她说完这话,又怅惘道,“早在师父收我为徒时,她就与我说的那般清楚,这些年来,她也提醒过我无数次将来会发生什么,眼下的情况我早就有所预料,也心知肚明。我原以为自己对傅家并无半分真情,我是回来找我爹讨债的,可几年相处下来,到底血浓于水,我还是动了恻隐之心,而今木已成舟,覆水难收,我岂能只怪旁人?这事……我自己也难逃罪责,我也是同伙之一。”

  那日与傅岑在禁闭室最后一次相见,傅湘原本想着就按罗家给出的两条路选,只要她肯私了,只要她肯离开明月楼,罗家就会善罢甘休,明月楼就会从风口浪尖处退到安全的境地,而梦无归那处也就不会再杀了傅岑,毕竟她人都走了,就算傅岑身首异处,梦无归也不能把她绑回明月楼继任楼主。

  但她着实没想到梦无归下手会这么快,甚至都没有与她见一面再做打算。

  回想起傅岑那一日痛心疾首又焦头烂额的模样,傅湘心如刀割,痴痴地问道:“我关在禁闭室这么久了,你和师父当真一次也未来看过我么?”

  阿芙无颜与她对视,只能埋着头道:“来过的,就是傅楼主最后一次与你谈话的那天。”

  傅湘愣了愣,了然道:“所以,我们说了什么话,你和师父都听见了?”

  阿芙说:“听见了……”

  “那就是了,”傅湘说,“她听见我要保明月楼,就知道我要打退堂鼓,必然是要抢在我走之前下手了。”

  阿芙急忙道:“师姐,你不要恨师父,要恨就恨我罢,是我在傅楼主的酒水里下了药,若非如此,师父便是设了机关也杀不了他。你知道的,师父为了报仇等了这么多年,眼下那人和南宫悯都要对付她,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。杀掉傅楼主取代他的位子,这是师父在多年前就说过的下下策,原本她能倚仗的人便不多,当她听见你要离开,要背弃当初的誓言,她怎么能心平气和地看着你拍拍屁股走人?师姐……你若要寻仇,就冲我来罢,你千万不要恨师父……”

  傅湘瞧着她,嘴唇翕动,眼里渐渐蓄满了热泪。

  阿芙心中酸楚,当即双膝一弯跪下地去,冲着傅湘把头磕得砰砰作响,说道:“是我太把这些事当成儿戏了,过去这些年,我虽跟着师父东奔西走,却没有哪一次直面过凶险,事事都有师父在前头保护,我被她养到这么大,但又为她做了什么?其实我什么也没做得了,我只会贪吃玩乐,也只会把师父交给我的一切都搞砸。”

  “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,原来师父从来没有危言耸听,只是我一直把她的话都当做耳旁风,我以为……我以为报仇会是很容易的事,我不需要面临抉择,也不需要上刀山下火海,总之师父说什么我就做什么,到了这一步我才幡然醒悟,是我想的太简单了,我哪知道事情真的会发展到要杀掉傅楼主的这一天呢?”

  “倘使一开始我就能有了这样的觉悟,也就不至于到了今日还浑浑噩噩,像个没头苍蝇一般。师姐,我并非是要替师父说话,可我们两个能活到今日,全是托了师父的恩情,你要么就把这笔血债算在我头上,要么就狠下心来想一想,傅楼主真的对你好么?若没有师父在背后苦心教导,你便是自己找回了明月楼,他也不会看你一眼,他也许会碍于舆论将你留在楼中,但绝不会重用你,他至始至终都想要个儿子,否则当初他又何必先把你送到云华宫?师姐……你恨我罢,求求你恨我罢……”

  傅湘神情恍惚,忽然在这一刻想起了梦无归找到她的那天。

  那是个下雪天,郡县穷苦,地方偏远,傅湘穿着一身破烂衣裳,和几个邻家小友在林子里挖泥巴玩。孩子们年岁都不大,又没上过学,不懂道理,因着一点小事起了摩擦,傅湘原是帮着劝架,到头来也不知怎么的,她这个劝架的反倒被吵架的合起伙来臭骂了一通。

  “要你管闲事!就你会说话?我们吵我们的,你多什么嘴?”

  “就是!难怪你爹不要你呢,咱们不跟她玩儿了!”

  “没爹没娘的野丫头,一边儿去罢!我们走!”

  才几岁的小孩子,说起话来却最会戳人痛处,傅湘不过是帮着调解了几句,哪成想把双方都给得罪了。她手上还拿着刚捏好的泥人,就那么傻乎乎地站在原地,被骂了也不知如何反驳。几个孩童走到不远处还频频回头朝她做鬼脸,抓了泥巴往她身上丢,傅湘被砸了几下,只得慌里慌张地躲起来,但没跑两步,她便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,有个穿着紫衣的女人扶住了她,对她露了个温柔的笑脸。

  “想不想我帮你教训他们?”梦无归问道。

  傅湘泪眼朦胧地看着她,说:“怎么教训?”

  那几个孩童见得梦无归突然现身,自是十分惊奇,都立在另一头看起了新鲜。梦无归弯腰捡了几粒石子儿,傅湘还没看清她的动作,便见那几个孩童纷纷抱头惨叫起来,额头上很快就鼓起了包,一个个又哭又闹地逃离了此地,连头也不敢回了。

  傅湘眼睛一亮,好奇道:“你怎么做到的?”

  梦无归说:“习武就能做到。”

  傅湘说:“就像故事里的那些大侠?那要怎么才能习武?”

  梦无归将她打量一阵,说:“你拜我为师,我就教你习武。”

  傅湘问:“你是谁?”

  梦无归说:“先不必管我是谁,你先回答我,你想不想学武?”

  傅湘说:“想是想,但我得跟家里人商量一下,你收徒弟要多少钱?我怕他们不同意。”

  “我收徒弟不要钱,”梦无归说,“但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,你将来学了武,肯不肯回到明月楼去找你爹?”

  傅湘呆了呆,灰心道:“他都不要我了,我还找他干什么?”

  梦无归说:“你学好了功夫,他自然就肯要你。”

  傅湘半信半疑道:“真的吗?我听别人说,他只喜欢儿子,不喜欢女儿,我便是学了功夫,他肯定也不会要我的,村里的人都说女孩儿不中用,我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
  梦无归说:“但我不这么想。”

  傅湘听了她这句话,觉得心里暖暖的,仿佛是不经意间就得到了一份从未有过的认可。她不解道:“你是我爹派来的人吗?如果你是,那请你替我转告他,我恨死他了,他不要我,我也不要他。哪怕我以后靠着自己学了一身好功夫,我也不会回到明月楼巴结他,我这会儿虽然年纪小,但我很有骨气,我不稀罕他接我回去。”

  梦无归笑了起来,说:“放心,我来此找你,不是你爹的主意。”

  傅湘说:“那你专程来找我,就为了教我习武?可我们都不认识。”

  “你若是愿意跟着我学武,往后咱们就认识了,”梦无归说,“但有件事你得明确,当了我的徒弟,你将来就得和明月楼站在对立面,还要帮我报仇,你要学会杀人,还要面对很多你想不到的危险,更有可能和你爹成为仇人,我这么说了,你还愿意么?”

  傅湘想了想:“杀什么人,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杀人?”

  梦无归答道:“杀该杀之人,时机成熟时,需要你杀人时,我自会告诉你。”

  傅湘说:“这么简单?没别的条件了?”

  “你觉得简单?”梦无归微微挑眉,“假如我让你杀你爹呢,你也觉得简单么?”

  傅湘惊了惊,吃吓道:“我虽然恨我爹,也跟他没感情,但要我下手杀他,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我还是做不出来的……所以你是跟我爹有仇?”

  “我跟别人有仇,杀你爹只是有可能会发生的事,我不一定非杀他不可,”梦无归说,“但前提是你得学好功夫,从他手里接过楼主之位,如果你做不到,那你爹兴许就会死在我的手下。所谓先说断后不乱,你听我说了这些,就要慎重考虑,三天后我再来找你,那时你务必要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。”

  她说完,即刻如一阵青烟一般消失在了林间,傅湘连她的影子都没看清,人就不知去向了。

  那之后的三天,傅湘不论去哪儿,身后都跟着一群对她异常热情的孩童们。

  “傅湘,那天那个人是谁啊?她是你娘吗?”

  “说什么废话啊,傅湘的娘亲早死了好不好?估计是她爹后来新娶的罢!”

  “好傅湘,她那么厉害,是不是要教你功夫?你让她也教教我们罢,我们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!”

  “对对!我们认你做老大,你让我们往东,我们绝不敢往西!”

  傅湘做了这三天的老大,深刻体会到了有一身好武艺是多么重要,梦无归仅仅只是替她出手教训了一下这些人,他们就对她毕恭毕敬,言听计从。若是她自己也能像梦无归一样,说不定不止这里的人,连她爹也要当面跟她下跪认错,那多痛快!

  于是三天后,傅湘一大早就跑去林子里等着了,太阳爬上山巅的时候,梦无归来了,但她却不是一个人来的,她还带了个与傅湘年纪相仿的女孩儿。

  “这是谁?你的徒弟么?”傅湘问道。

  “她叫阿芙,是我上个月从难民堆里救出来的,”梦无归说,“倘使你不同意拜我为师,那么我就会教她功夫,想办法让她入了明月楼。”

  “你会让她去杀我爹么?”傅湘看着阿芙,眼神透着些不自知的敌意。

  梦无归说:“我三日前便和你说了,不一定会杀你爹,要看将来的局势如何。我让她入明月楼,是要她拜你爹为师,再步步为营当上少楼主,也就是说,她要走你该走的路。我本可以找个男孩儿,但是我没说假话,我不觉得女孩儿比男孩儿差,多的就不说了,现在就看你的决定。”

  傅湘暗暗想道:又能学功夫,又能当楼主,这么好的事为什么要便宜了别人?左右她爹也不会死,只要她肯用功,把功夫学好,再从她爹手里接过明月楼,一切就万事大吉。至于没了明月楼以后她爹怎么样她才不管,谁让她爹也不管她的死活呢?

  “那好,我答应你,”傅湘想了很多,最后下定决心道,“你的意思我都清楚了,什么明月楼我根本不在乎,我只想跟着你学武,我爹总归是我爹,我不好眼睁睁看着他死,所以我会努力当上楼主的。”

  梦无归说:“可你若是没当上楼主,在局势不妙的情况下,我会选择杀了你爹,再把你扶正,这个你又清不清楚?”

  “清楚!”傅湘很有自信,拍着胸脯道,“不过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,我一定能凭自己的实力当上楼主!”

  从那以后,傅湘就与阿芙在同一天拜了梦无归为师,开始了她想都不敢想的习武之路。

  梦无归说:“拜了师,立了誓,就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,但你现在年纪还小,所以我不会将你的话全然放在心上,等过几年你长大一些了,我会再问你一次,那时候你若生出了退避之心,不想参与到这些事情当中,只要你明说,我也可以放你走。”

  傅湘觉得这个人挺好,免费教她功夫,还给了她一条退路,傅湘认定自己是时来运转,遇上了贵人,她斗志昂扬道:“我虽然没读过书,但也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,我发过的誓便不会忘,你放心罢,我会好好儿努力的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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