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一章_野红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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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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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三天的守灵,云古都在下绵绵的冷雨。

  彭小满的出常理智,让为他悬着肺腑的一家人,渐渐地把心放进了肚子。

  彭俊松则意料之内地突然病倒,持续着三十七度左右的低烧。医生看诊,说是因为换季流感病毒来势汹汹;彭小满则想,他是因为被吞掉已习惯了的前半生的希望。葛秀银让他有谋求幸福圆满的动力与方向,再苦也咬着牙不垮掉,葛秀银没了,他心安理得地松下早已深深疲乏的筋骨,悲恸地疗伤,衰颓地躲这么一刻懒。

  他爸要怎么把这几十年的日子独自地细细追忆一遍,他没法儿插手,他只能不干预,不打扰。

  葛秀银的遗像其实是早早准备好的,年初有一回,她身体情况没什么征兆的急转直降,进了急诊被下了回病危通知,瞒着没告诉彭小满。幸而熬过了,很快好转,葛秀银才觉得这些东西无常,有些事情要提前打点。彭俊松美团上定的照相馆套餐,全身一张,半身一张,两人合照一张。

  葛秀银五官周正,描描眉毛,打点儿粉底提起气色,就很上相了。穿个奶白的衬衣,加上副天然笑盈盈的勾嘴巴,照出来的半身照像写真,谁能知道,这其实要备起来当遗像。她灵堂布置在家里客厅,规规矩矩的原木长桌,两个长明三天不允许熄灭的大蜡,没特老土地摆上苹果梨,而是一左一右,摆的白菊。

  葛秀银温温柔柔的彩照,端正搁在桌上,黑纱扎成花儿,盘在相框外侧。

  小满舅舅负责接待不定时上门敬香的亲朋旧友,还得把楼下摆着的花圈用塑料布遮上避雨。拾掇遗物的工作,则交由小满奶奶和舅妈。彭小满蹲一边安静地看着,由他来决定出除开衣物的小东西,出殡那天送不送烧,留身边不留。

  “大姐的钢笔攒了一盒子,尖儿都劈了,没一个能写了大概。”翻出两三本相册,几件银首饰,三四个手拎包,一摞子写满了文稿的白纸,小满舅妈又“哗啦”打开个铁皮盒,“小满留么?”

  彭小满拿过来数了数,二十多只,一水儿的英雄牌。他摇摇头把盒子递回去:“别了,没什么用。”

  “东西留着是做念想的,不是留着用的。”小满奶奶把葛秀银留下的冬装一件件慢慢折平,捋的一丝褶皱纹路不留,垒高在手边,“留着这笔,督促你学习,提醒你你妈妈以前也是个动笔杆子吃饭的文化人,她希望你好好学习。”

  小满舅妈眼还肿着,却被亲家阿姨无时无刻不能来一段儿的耳提面命给逗笑了:“小满他肯定有谱的,阿姨。”

  彭小满被奶奶抓了抓腕,又拍了拍手背。

  “这还个盒子呢。”小满舅妈垫着马扎,在大衣橱顶一划拉,又摸到个什么:“挺沉,搭把手我拿下来打开看看。”

  彭小满站起来伸手去接,低头吹了吹纸盒盖上的一层薄灰。揭开盒盖,里头的东西一样样码齐,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:最下面铺着以往看诊,用旧的病历本;彭小满的出生证明、独生子女光荣证、初中小学毕业照毕业证成绩单作文本一堆,捆成一小摞;彭俊松写给葛秀银的几十封书信,和两人的结婚照结婚证捆成一小摞;外加彭俊松这些年送她的东西,玉镯子小戒指细链子蚕丝围巾,和那个年代卖八十块,被彭小满抠走颗大水钻的发夹子。

  最上面摆着葛秀银自己的大学毕业证,日记本,和一张头戴着学士帽,站在大学门前的一张单人留影。

  说得矫情点儿吧,彭小满感觉打开了她妈的完整一生,她所有的气息和音容,都在一瞬间扑了上来。

  “这个我留——”

  一开口就忍不住了,头就跟突然爆开了似的,鼻腔涌上剧烈的刺激,胃里翻涌。彭小满撂下盒子,抬腿奔进卫生间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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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撑着水池子低头干呕,吐出来的全是酸水,吐完了,闭着眼喘。

  没什么毛病,彭小满自己都知道,这是难过到一定程度的极端生理反应。他以前看李安的《断背山》,杰克恩尼斯下山后分别,恩尼斯也是这么低着头跪在墙根下干呕。恩尼斯还更爷们点儿,哼哼着拿拳头砸墙,彭小满不敢拿拳头砸镜子。

  彭小满看了眼镜子,连着不睡,丧的不行。

  其实想死的想法儿,他这两天是有的,但像蜻蜓点水那样一触即止,一瞬间地时效。尤其在晚上,彭俊松休息在床养病,李鸢住进酒店不在他身边的时候。那种重要的东西最终会一一远去的失措,像打气球一样,一点点充盈起彭小满。

  坏的东西进去了,原本的东西就会被如数挤压,漏出脚底,漫成一滩。

  比如奶奶身体健康,希望她能河海长寿;比如他爸解下包袱就可以轻松些了,长得不错又有文化,妥可以再找个富流油的女企业家搭伙;比如转眼就要得高考,考完就去他妈的试卷报纸晚自习,坐等着拥抱大学生活了;比如小外甥还小,特别可爱;比如学校后头那家牛肉面没吃够;比如U2今年搞不好要出新单曲。

  比如,他一点儿都不想和李鸢分开。

  彭小满捧着这些比如,在心里痛哭流涕,捶胸顿足,十足夸张地坐地哀嚎,像没心智的学龄前儿童被逼进托儿所似的呼喊着“妈妈”。这些愿景就变得无处安放,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
  变得无趣,变得没有那个心情去培植养育,输送雨露阳光了。

  小满舅妈端着杯白水跟进厕所,拍着彭小满瘦削的肩背,掉着眼泪满脸的疼惜:“小满,要哭啊,不哭伤身体......哭出来就好了,哭出来就舒服了,你这样......”

  真不是装逼,要装酷boy早装了,又不是李鸢那逼神。

  但就是哭不出来,堵在喉咙眼那儿,反上来的就是酸水。

  可能因为心脏有病,一直被告诫不能激动。结果这么几年,依言地蹑手蹑足保护着情绪,激动的反应好似被除名了,这种时候也难以调动。像个入定了的超脱方丈,未老先衰似的。

  “谢谢舅妈。”彭小满哑着嗓子拿起水杯,喝进去一大口,仰头咕噜,再低头啐掉。他抬手擦擦嘴,揉了揉酸胀胀的眼珠子:“......哭不出来硬哭也伤身,还费嗓子呢。”

  “回房去睡会儿吧,有我和你舅舅守。”

  “舅妈。”彭小满抬头问:“我同学的那个车票。”

  “啊。”小满舅妈抹掉脸上的水迹点头,“你舅舅给买好了,云古北到青弋南的一等座,明早八点四十的,时间有问题,下个智行火车票,可以自己去上面改签。”

  “嗯,谢谢舅妈,那我等等去宾馆找他一下,你们不用担心。”彭小满上前抱了抱她。

  李鸢临时进宾馆旁的购物城,买了件全黑大码的翻领衬衫。李鸢把秋衣加在里面穿上身,还是冷的直哆嗦。追悼会那天肯定得穿,李鸢庆幸他火急火燎跟着彭小满从青弋走的那晚,套了双黑万斯,穿个花的,鞋还得另买。

  搓着胳膊套回厚外套,李鸢接起口袋里的手机,一愣,又立马开口:“在,你到了?608。”

  甩掉拖鞋套上万斯,单脚蹦着拔掉房卡奔出去。

  拍亮电梯按钮,看显示屏上一个个蹦字数,蹦到六开门,彭小满从电梯里出来。

  很默契的都不开口说什么,而张开胳膊,上前把对方紧紧地抱住。

  一两天能有个什么变化,可李鸢圈着彭小满的肩膀,还是神异地觉得他清减下去了很多,本来就豆芽菜,这下是从饱满的黄豆芽瘦成了更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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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溜溜的绿豆芽,心疼得要死;彭小满找到了暖源,对准接口合进去,埋头在李鸢的肩膀里呼吸,一尝试着放松全身揪紧的肌肉,就觉得骨头都在酸痛。

  他的航道,他的光,他的男票。

  这些词,依然还是美好的。

  没事的,你要坚强,哭一哭吧,这种站在制高点上的狗屁安慰,苍白的就像张脆纸,卵子用没有,李鸢不说。他光光把下巴搭在彭小满的发顶上,自上趋下地摸着他的后脑勺,尽力地收紧手臂,不忌讳勒得他痛。

  到彭小满明显地鼓了鼓胸膛,在自己耳边长长拂出口叹息后,李鸢才轻轻松懈下力道,在他脸颊上亲了抚慰意义的一下。

  “吃饭了么?”

  彭小满摇头。

  “我还没吃,你陪下去吃点什么吧,你不想吃就不吃,好么?”

  “吃。”彭小满揉揉鼻子,“又吐了一回,我也饿。”

  不是饭点儿,又下着雨,云古街道上冷冷清清,湿漉漉。拐进条回民巷,小摊小贩一字排开,腾腾热气铺开,李鸢带着彭小满进了家黄焖鸡米饭店。老板搁小隔间里戴着花镜读今儿早的晨报,听门响,抬头搓着围裙,操着口云古话:“哎,两位看看吃点什么?黄焖鸡黄焖排骨黄焖猪蹄都有。”

  发音体系还算在正常范畴,李鸢能听懂,“中份黄焖鸡。”回头问彭小满:“你呢?”

  “我也中份黄焖鸡,”店里没其他客人,彭小满拉开板凳坐下,“吧。”

  彭小满是异次元,哑这个嗓子耷拉着眉毛的这时候,还能不耽误他张嘴开个荤腔,也是挺没谁。

  “彭叔叔好点儿了么?”

  “没,一直低烧在,但没什么大碍,他是心理原因。”彭小满拿了两副卫生筷。

  “嗓子疼么?”李鸢拿了温箱里的两瓶豆奶,“砰砰”启开,各插进根吸管,“疼的话可能是烧伤了,要去看看医生。”

  “不疼,憋哑的。”彭小满撑着额头闭起眼睛,“烧伤?”

  “呕吐的时候会反胃酸到食道,容易灼伤嗓子。”

  彭小满比个恹恹的大拇指:“......李百科。”

  李鸢抓过他手握着,“再给我看看你膝盖。”

  彭小满别开腿,“不要撸我裤子,太冷了,反正还淤着在,走路只有一点点疼。”

  “那你还走?”

  “那我也不能飞啊。”

  “你可以老实在家待着,打电话给我,让我去找你。”

  彭小满沉默了一会儿,“找你是找由头啦,出来透口气儿是真,待在家里我觉得四处我妈的影子,不是讲鬼片,是说......草,反正,我待在家里就难受,老想吐。”抬头看眼李鸢,抿了抿嘴:“看到你就舒服一点了。”

  “守灵我去陪你吧。”

  陪你说说话,陪你守着你妈妈。

  “别了。”彭小满摇摇头,“给你定好了明早八点的高铁票,你早点休息,不要把车次误了。”

  “谁让你定的?”

  彭小满听他还挺不高兴的,抿了抿嘴,“我让我定的,你还想骂人是怎么的?”

  “对不起。”李鸢很习惯和彭小满开口说抱歉,对谁都不这样:“那你呢?”

  “没定,至少得追悼会结束林林总总的都打理好吧。”

  “那我等你。”

  “别逗了哥。”彭小满摩挲着他的虎口,是真的给逗乐了,“老班要知道一颗原子弹定位就过来了,一轮复习都要开始了,你要急死他是怎么的?”

  “我要说我已经跟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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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请了假呢?”

  彭小满张了张嘴,“他、他没想活吃了你?”

  “生气是生气。”李鸢回想起今早那通雷霆万钧的告假电话,耳膜就一疼,“不过最后也表示理解了,把这几天的试卷电子档全一口气发给我,还让我照顾好你情绪,保护身体,不要激动。”

  “你他妈就不怕他发现我俩不对劲儿么哥?”

  “我俩不对劲儿也是他起的头。”

  “怎么?”

  “你觉得我当时为什么骑车送你上下学,你觉得我有没有给别人当车夫的毛病?”

  “合着,你当时还是个赶鸭子上架的,我说呢没事儿那么殷勤。”彭小满歪过头瞪了瞪眼,“老班给你灌什么好处了?”

  “就,小恩小惠呗。”

  评省优秀学生,有机会走保送的事儿,李鸢不确定,暂时还不想跟他说。

  “小恩小惠能唬得住你,我怎么一点儿也不信呢?”索性彭小满脸埋进掌心搓了搓,也不打算深入地问,“感动中国今年你开场吧,改签你自己下个APP,登你的身份证号。”

  “来!两份中份黄焖鸡小心烫。”老板端着俩滋滋作响的浅口砂锅,摆上桌,附赠两碟脆萝卜,“饭不够,厨房自己加,有什么需要喊我一声就行。”

  彭小满膈应香菜,也太爱吃青椒,李鸢跟他在一起后,结伴去食堂吃饭才偶然知道。看鸡肉里缀着几片碧绿的滚刀块,李鸢拿筷子把彭小满碗里的,全默不作声地夹进自己的这份里。

  “李鸢。”

  隔着层白蒙蒙的热气,李鸢连眉眼轮廓都柔软温和。

  “嗯?”

  “我怎么这么怕呀。”

  李鸢停着筷子不动,听彭小满盯着桌面继续说:“我妈是心跳骤停猝死,正常人是不会的。”

  而我就可能会。

  出殡那天雨也没停,细密雨丝没进彭家一团冷肃的漆黑里。前一晚,彭小满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,躺在自己卧室的小沙发里,边听他爸在隔壁房间低低地翻身咳嗽,压抑着小声啜泣,边和李鸢打了一晚上的通宵电话。中途李鸢睡着了一回,彭小满在这头听他匀静的呼吸听了十多分钟,就给挂了。

  没五分钟,李鸢又打回,沙着嗓子解释:“一不小心就仰睡着了,刚才我说到哪儿了?继续。”

  “......”彭小满看了眼窗外,用被子罩住头脸,“我也不记得了,随便吧。”

  彭家葛家,文化层比较高,人丁都不兴旺。小满姥姥就养了一儿一女,小满奶奶更是一辈子只生了彭俊松一个,所以参加追悼的人里,袖口别着孝布的不多。多的,是彭俊松大学的学生和同事,是葛秀银生前的交好的远亲旧友,全部胸口夹着白色绢花,支着各色的一顶顶雨伞,簇拥着上前,围住接送的大巴,等着殡仪馆内礼仪接待的引导安排。

  彭俊松还没痊愈,沉默而脸色灰白地陪在旁侧;彭小满按规矩手捧遗像,穿着黑色的短呢子外套,局促地点头,应付着眼前纷至沓来的怜悯与寒暄,长的短的,浓的淡的,哭的笑的,走心的不走心的。

  李鸢在人群外侧撑伞,和抹着眼泪的小奶奶并排。李鸢拆口袋里的纸巾递上去,老太太抿着嘴巴说谢谢,擦净了,又叹息着摇头,怔忡盯着湿漉漉的地面。

  一直都在盯着彭小满,直到掸眼瞥见位气质拔群的高个子的男青年,李鸢才被分去了注意力。

  冼一霆,启源艺考光荣榜,里影全国第二的那个。

  男青年的侧面线条跌宕,但很温和,和李鸢一样有个高到令人发指的鼻梁。他身姿挺拔,仪态很好,穿着漆黑的衣服只往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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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儿一站,就能让人看出舞蹈的功底,惹眼又持重,还没毕业就有了星味儿。但看不出来是个同性恋。

  冼一霆低着头,和强笑起来的彭俊松慢慢说了些什么,彭俊松点头回应,拍他比自己高了一大截的肩膀。彭小满则仰头看着冼一霆,生疏又好奇的样子,但没一会儿就察觉到了李鸢投来的视线,侧头,俩人的目光在雨水里凭空汇成一拢。

  李鸢非常不合时宜的有一点儿醋。

  哀乐演奏队迟到了个小号手,礼仪连拨去三个电话也没给催来,冒雨等了半小时,礼仪才一边鞠躬道歉,一边忿忿地重新调配来个人手。指挥扬手,哀乐一起,沉顿的音调就成了负面情绪的强力催化,各异的哭声与抽噎顿时在彭小满的耳边四起,向前悬延,包围住他。

  依次由正门进吊唁厅,花圈环绕排开,葛秀银安静地躺在中央,周围布置着攒起黄白菊与宽大枝叶的绿植。她身上寿被崭新,妆容很浓,沉沉死气从眼角眉梢透露。彭小满再看见葛秀银的第一眼,不是悲痛,竟然是一瞬间的生理性的恐惧与犯恶心。等再在脑海里浮起葛秀银以往的音容,和眼前横躺着的人做上联系,鼻子里才恍然漾开浓重的酸楚,牙关打颤,心里也才开始一抽一抽的锐痛。

  跟剜肉似的。所以宣读完讣告三鞠躬的时候,彭俊松一头栽倒下去的反应,彭小满隐隐约约预料到了。事后难过的,是自己伸手扶的太不小心,当着众人的面儿,摔破了怀里的葛秀银的遗像。

  殡仪馆的巨大烟囱,终年累日地散着淡灰的烟,像把许许多多人长短一生的相遇、至惘、孤寂和轮回吹到城市上空,继而随风飘散。云古的雨水加大了空气湿度,烟也柔润了许多。火化也要排号,某天人上赶着扎堆死,有时候还烧不过来。索性小满舅舅认得一点门路,提前塞了钱和烟打点,走后门放葛秀银第一个进炉,不至于到最后铲进匣子的东西里,还掺着别人的灰。

  彭俊松被亲友死死拦在门外等候厅里不让进,能进燃烧室外观看的,只有小满舅舅和彭小满。

  司炉工把睡着葛秀银的棺木推进去合门,神容冷肃地冲着彭小满:“你和逝者什么关系?”

  “我妈妈。”

  “妈妈”这词儿突然陌生了,念出来不顺了绕嘴了,让彭小满头皮一麻,心里一阵慌。

  “还在上学吧?”司炉工冲小满舅舅招手:“你跟我进来搬就行了,子女我们就奉劝不要进了,出去外面等候厅等着吧,尘归尘土归土的,人走了都是这么一遭,还是留个漂亮的样子吧。”

  “那——”

  “小满外面等着吧,照顾着点儿你爸爸。”舅舅忍得声音抖成一团,“来,你过来再看一眼。”

  彭小满生根在了原地,走不动。

  “进去了就没了。”

  司炉工摆摆手,比个禁声,示意他这么说不好。彭小满则执拗地不动,低头望着自己惨白兮兮地手心。

  “那就进去吧,还有人后面排队。”小满舅舅轻轻拍拍棺木檐,弓下腰,低声又低声地哑着嗓子笑叹:“咱姐弟俩就等着下头见了啊,走好吧,姐!”

  退出去也不是,火化间又隔着扇闭起的门。彭小满就这么在凉风穿梭,弥漫着神异味道的过道里保持直立,站着不动,脑海里蓦然多了个方寸大的小剧场,一部部放映,一帧帧记述着葛秀银生前的过往。

  黑白的胶片机,放了他高二转学去青弋鹭高,葛秀银边替彭小满拾掇起满满两箱的行李,边第一次把彭俊松怒骂了个狗血喷头,那时候彭小满想,距离即是变相自由;放了他初中第一次梦遗,羞愧得不知所措,早晨捏着沾脏的内裤钻厕所销赃,被正刷牙的葛秀银迎面撞个正着,那时候彭小满想,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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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活里啊,可不要时时刻刻都填着父母;放他小学最开心的事儿,就是葛秀银因公,参加不了期末家长会,免过被她揪着絮叨三天不歇的劫;放他小班开学,一水儿萝卜头全扒着门框哭嚎着要爹妈,就自个儿潇洒的哼也不哼,葛秀银却很担忧记挂,躲在幼儿园外的墙下,默默伸个头,看了半晌舍不得走。

  那时候彭小满一眼就发现了,貌似是想,看啥呢还,快走吧;而葛秀银这回,是真的转身大步走远,再也不会回头了。

  大约半个小时,小满舅舅恍惚似的捧着个盖着黑布的小盒子出来,手抖如筛,“捧着吧,小满。”

  到手里,盒子四壁都还是温热的,暖意熨帖进手心里,然后缓缓消散。

  李鸢收起伞,抖落雨珠钻进出租,彭小满朝司机师傅说了一句“到市人民院南门”,在座位底下握住他的手。彭小满头倚在蒙着水汽的车窗上接她奶奶的电话,闭着眼睛轻轻地点头,不断地说嗯说好。李鸢紧紧攥着他的食指和中指,透过车窗看云古的蒙蒙天色。

  市人民医院的人体器官组织会议室,洁净的白墙上绘着一棵异常繁茂的“生命树”,凡在这里无偿捐献出器官的病患,姓名与逝世日期,都被工整印成纸张贴了上去,像树冠间结出的留香果实,顶上一排楷体的黑字:爱是我们死去时唯一能带走的东西,它能使死亡变得如此从容,源自奥尔科特。

  器官移植中心的主任推门进来时,李鸢和彭小满并排站在墙边依次看过来,牵着手。先一愣,随后又反应过来,“咳”了一声,“两位好,来坐吧。”

  主任简单反馈了情况,隐掉姓名,说葛秀银捐献的肝脏,配型成功了一位院里的晚期肝硬化,这几天才实施了移植手术,很成功,无排异,生命得以延续,不日就能痊愈。主任合上了笔记本,把手里的簇新鲜红的捐献者证书,双手递至彭小满的眼前。

  一展开,挺短的两三行字:葛秀银女士家属,葛秀银女士谢世前允嘱,身后愿将肝脏与眼角膜捐献,用于科学研究与临床需要,恩泽患者,造福社会,这种高尚的人道主义奉献精神,将永远受到人民的尊敬和赞扬。

  当用一种庞大的胸怀与背景去映照死亡的时候,死亡本身其实是变得更直观,更明明白白了。李鸢瞥见彭小满的手突然上下大幅度地抖动了下,只一眼,就把证书合上了。

  “麻烦你们还特意跑一趟了,真的。”主任站起来,和彭小满握手,朝他鞠了一躬:“感谢你们,深表敬意。”

  李鸢庆幸云古的雨停的及时,他拿着伞,紧步跟在彭小满的身后,默默陪着他城市里暴走了十公里,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兜圈。云古的高楼巨厦、商业街、学区,云古坐落在市中的几座苍青色的矮山,云古有民国遗风的几栋西洋小楼,云古横贯东西,流向远方的一条细长的护城河,从天色明亮走到傍晚黄昏。

  生离死别究竟有多痛呢?

  李鸢死过爷爷,死过四叔,勉强再凑一个,李小杏引产,死过一个不成形的小妹妹。但那些,都仅仅是可以形容的无力而已,生死有命,事不可为。大有被心伤的氛围左右,从而催生了情绪的意味。都在哭所以我不哭不行,应激性的悲恸,最当下的酸楚,不值一提,既不影响倒头睡觉,也不影响饿了吃饭,摘了黑袖章背过身子偷偷摸一把眼泪,照能开黑打盘排位。

  而流芳桥上停下来的彭小满,看起来痛苦得叫人无法形容,几乎是连顺畅呼吸都做不到了。云雨散开,漫天云霞低徊,从天际一路渲染至头顶再向另一个方向远去。不同往常的天气总像是别有深意的预兆。

  快速地抽噎了两声,热泪跌落,道道灰白的泪痕,快速地顺着下巴滚进了彭小满的衣领里,李鸢松了口气儿,站过去什么也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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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说。没几秒,彭小满的呜咽,变成了对着绯红河面的失声哭嚎。响亮到路人也悬心,频频回头,担忧这男孩儿是不是翻身就要跳下桥去。

  彭小满突然铺开的哀恸影响着李鸢,让他感同身受般地掉泪。

  他脑子闪过彭小满IPod里的,他偶尔兴起哼过的,玛丽亚凯莉《ByeBye》的一段儿,中译的歌词简省又异常让人动容,说:从不知可以如此痛彻心扉,日日夜夜我都希望,能和你交谈片刻,思念如潮,但我努力不哭。

  白驹过隙,你也的确,到了更美好的地方。/p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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